唐诗英译的开山祖师
■ 吴钧陶
我写下拙文这个题目的时候有些犹豫。“开山祖师”乃佛教用语,虽然后来比喻某一学派或事业的创始人,而用来比喻唐诗英译的第一人,是否妥当?有趣的是,这位清末来华的英国老外,名叫佛来遮(可能是他自己取的中国姓名)。一个凡人可以信佛,但是可以姓佛吗?不知道。
我国经典古籍在明末清初就有了西欧各种文字的翻译出版,多半是传教士的功绩。我国古典诗歌最早的英译,应该以琼斯爵士翻译的《诗经》为准。琼斯爵士(Sir William Jones,1746-1794)是一位语言奇才,精通八种语言,半通八种语言,又略通十二种语言(包括西藏语和汉语),详见 范存忠教授《中国文化在启蒙时期的英国》第十章(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
西方传教士、学者、汉学家接触我国古籍,大概先从四书五经着手,然后叩开了中国小说、戏剧的大门,如《赵氏孤儿》、《好逑传》等,然后才发现唐诗的无限风光。
唐诗最早的一首英译,据江岚和罗时进两位教授的考证,是英国汉学家马礼逊(Robert Morrison,1782-1834)翻译的杜牧《九日登齐山》,是他为介绍中国民俗时引用的,详见《南京师大学报》2009年第一期载《唐诗英译发轫期主要文本辩析》。这一篇论文中写道,曾任香港英国第二任总督的戴维斯(又写作德庇时爵士,Sir John Francis David,1795-1890)也是早期译过唐诗的汉学家。他在《汉文诗解》中发表了王涯《送春词》和杜甫《春夜喜雨》的英译文。
在十九世纪,西方对我国唐诗逐渐了解和赞赏,但只有零星的翻译。及至英国一位著名汉学家、中国诗歌翻译家大量作品问世,中国文学,包括唐诗,才对世界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此人姓名旧译赫伯•艾伦•贾尔斯,现译翟理思(Herbert Allen Giles,1845-1935)。他1867年来华任英使馆翻译生,光绪六年(1880年)任英国驻福州领事,后历任驻上海领事、淡水领事、宁波领事等官职。生平著作五十余种,涉及唐诗的有《古文选珍》(1884)、《中诗英韵》(1884)、《中国文学史》(1897)、《古今诗选》(1898)等。他翻译唐诗,选出了陈子昂、贺知章、张九龄、王维、李白、杜甫、王翰、高适、韩愈、杜秋娘、韦庄等众多著名诗人的作品。他的贡献应该大书特书。翟理斯涉猎的我国古典文学十分广泛,但是要谈到首先翻译和出版一部唐诗的专著的译者,还需要进一步搜求。在这一方面的研究者提出了各种意见,上述《南京师大学报》上江岚和罗时进的结论是言之有据的。他们提出唐诗英译专著拔头筹者应该是———弗莱彻。
弗莱彻是谁?这就要回到本文的开头了。此人就是佛来遮。我查了《中国翻译词典》(湖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和《近代来华外国人名辞典》(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4年第二版),兹转述如下。佛来遮(William Bainbridge Fletcher,1871-1933)原名威廉•约翰•班布里奇•弗莱彻,华名佛来遮。英国人,二十世纪初来华,任英领事馆翻译。清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起,任福州、琼州、海口等地英国副领事、领事。退休后任广州中山大学英语教授,逝世于广州。佛氏对唐诗颇有研究,出版《英译唐诗选》(Gems of Chinese Verse,1918)及《英译唐诗选续集》(More Gems of Chinese Poetry,1919)两书。
除此之外,我还查阅了七八本专著,以及《唐诗百科大辞典》、《古诗百科大辞典》和《牛津英国文学手册》等,均不见这位佛名。可见他是一位受怠慢、被忽视的“开山祖师”。
以整本的、专以唐诗英译为内容的书而论,尚未见到早于1918年和1919年出版的这两种。而且值得敬佩的是两书都非率尔操觚之作。译者精心选出九十二位唐代诗人的二百八十六首诗作,皆用英诗格律体译出,英汉对照,加注释。虽然此处彼处不时有误解而误译,或勉强凑韵之处(见吕叔湘编《中诗英译比录》序中的评论),然而一般译笔很见功力,对于一个外交官汉语学者来说,确实难能可贵。
这位生于一百多年前的佛先生不会想到,他的书给我带来意外的惊喜。原来我杂乱陈旧的藏书中,竟然深藏着这两书的初版本。打开发黄的书页,翻到版权页,印刷和发行不在外国,不在香港,却就在上海,由商务印书馆出版。两册初版日期分别是:“中华民国七年(1918年)五月”和“中华民国八年(1919年)五月”。定价均为“大洋贰元”。前一册的“编译者”为"W.J.Fletcher"。后一册改为“编纂者”,署名竟然是“谪仙”!众所周知,“谪仙”乃唐诗人贺知章誉李白之辞。难道说,佛先生竟然把李白的称号加给自己,立地成仙了?难道说,当年上海商务印书馆有一位编辑名叫“谪仙”吗?不知道。一百多年前的旧案谁能查得清?
更教我惊喜的是,我还在自己弃置很久的藏书中,发现了这位佛氏的另一本汉诗英译的作品。可惜这是残本,前面完整,到第八十八页为止,后面缺失不知多少页。书无扉页。从英文序言始,接下来英文序诗。没有目录。然后Part I,Love Poems;Part II,Scenery;Party III,Miscellaneous;Part IV,Nursery Rhymes;Part V,Imitations of Chinese Style,大概是佛氏仿汉诗的创作,只有英文诗一首,其后就缺失了。此书也不见版权页,没有出版日期,但是序言下端印着:“Fouchow(福州),January31st,1916W.J.B.Fletcher”。古旧的封面上印的书名是:The Pearl Chaplet。没有中文书名。如果译成“珍珠花冠”似不妥。拟代他译为《一串珍珠》,不知佛氏可会同意?值得注意的是封面右下端用较小的字印着:By the Author of“Verse and Fancy”etc.,etc.这样说来,佛氏还有“等等等等”的作品湮没无闻,待人发掘。
此书每首诗上为英译,下为中文。英译有题目,无原作者名。有中文题目的,只有《春江花月夜》、《宫中行乐》、《闺春》、《梦魂奇》、《天河》、《夜宿七盘岭》、《陆浑山庄》、《江上吟》、《登古邺城》、《灵岩寺》、《萤火》这几首。也均无原作者名。可见选材并不精当,其第四部分,甚至译了“张打铁,李打铁,打巴(把)剪刀送姐姐”这样的童谣。
我所以比较详细地介绍佛来遮这三本书,一是因为终于像发现“三江源头”那样发现了唐诗英译的开山祖师是谁,而且他的作品的出版处就在中国,而且主要在我们上海。二是因为我这个“布衣纸囚”一辈子与书和笔打交道,竟然在故纸堆中找到了一百年前的“宝书”。要知道经过“文化大革命”的劫难,这该是奇迹啊。现在拍卖行里拍出上亿元、上千万元天价的古董时有所闻,许多人都“先富起来了”,我这个富不起来的老朽会不会托佛氏的福而“一夜暴富”呢?当然,这不过是自我调侃、自得其乐的笑话而已。三是因为我想为这位唐诗英译者鸣冤叫屈。他可能不是一位诗人、作家或学富五车的汉学家,但无论如何是一位有重要贡献的中外文化交流的使者。许多外国汉学家或翻译家名垂史册,比如C.F.R.Allen(1844-1920)、Witter Bynner (1881-1968)、Arthur Waley(1889-1966)、Ezra Pound(1885-1972)、James Legge(1814-1897)、Herbert A.Giles(1845-1935)、L.Crammer-Byng(1872-1945)、Shigeyoshi Obata(1888-1971)、Roger Soame Jenyns(1904-1976)、David Hawkes (1923-2009)等等,为什么佛来遮就名不见经传,而被历史的尘埃“遮”掉呢?他曾任教于广州中山大学,我想关于他的生平和著作应该还有可能挖掘出一些来。也许,这一切都是多此一举,用网络流行语来说,“神马(什么)都是浮云”,即使为佛氏“恢复名誉”了,又能怎么样呢?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啊!
不过,话要说回来。佛来遮的生平,他在我国生活和工作的年代,正值清末民初。中国发生辛亥革命、五四运动;国际上发生第一次世界大战、苏联无产阶级革命。种种历史上十分重大的事件,风起云涌,此起彼伏。而佛氏却能那样从容淡定,孜孜不倦地沉浸于平平仄仄、五言七言这种难以理解的唐诗迷宫之中,传播文化,最后客死他乡。与此同时,大英帝国号称“日不落国”,到处侵略扩张,开辟租界。其国人来到我国或是耀武扬威,或是巧取豪夺。对比之下,佛来遮无疑值得我们敬佩,值得我们刨根问底,挖地三尺,起明珠于尘埃之中。
随着国际文化交流日益频繁,随着我们国力日益增强,我国文学宝库中的珍宝一定会受到世界更大更多的关注。唐诗英译这块园地需要我们更深入、更广泛、更精美地去耕作。可喜的是,除了外国学者的译著不绝如缕地出版以外,我们留洋学者或华裔学者也有许多作品问世。同时,国内的学者、教授、专家们也燃起了热情,纷纷投入这一工作,要把我们祖宗这些珍贵和灿烂的文化遗产展示给全世界,展示给千秋万代的诗歌爱好者。
本文作者珍藏的佛来遮的The Pearl Chaplet
本文原载2011年1月28日《文汇读书周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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