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境化禅：再评斯奈德英译寒山诗
吴宗会1，左淑华2
（1.同济大学外国语学院，上海200092；2.复旦大学外文学院，上海200433）
摘 要：美国诗人加内·斯奈德翻译了二十四首寒山诗。在这二十四首诗里，禅机玄生，禅境叠出。从禅境角度出发，比较寒山原诗与斯奈德的英译，可以看出，由于禅境乃中国古诗之特有文化产物，译文难以译出原诗禅境。
关键词：意境；禅境；动静；以画译画
中图分类号：H05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2395（2007）01-0133-04
收稿日期：2006-06-
作者简介：吴宗会（1979—），男，同济大学外国语学院研究生英语教研室讲师。主要从事西方文论研究及翻译与实践研究。左淑华（1979—），女，复旦大学外文学院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英美文学及翻译与实践研究。
前人关于英译寒山诗已有详论。然万事终无尽端，本文从意境与禅境入手，对比中英文本，试图最后得论。当然，所论诗例并非以偏盖全，仅希求能管窥一二。部分寒山诗中，物象叠加，交相辉映，诗境生发，辅以禅语暗机，佛境禅象顿生。在英文语境里，如何将寒山诗之异域文化气息及其禅思韵味最大程度的显现出来，恐非单单译学巧技道术所能及。若非亲临东方文化，陶熏华夏人文禅理，则必译不逮意，甚而译不逮境。寒山诗之禅境客观上给译者带来巨大挑战。本文主要从禅境出发论之。
一、意境与译诗
若探禅境，必先论意境。意境乃诗歌之灵魂与根本。无意境，诗歌便成为无灵魂之躯壳。在中国古诗里，或意象点缀，或意象叠加，便意境顿生，意味无穷，由“有我之境”而入“无我之境”矣。
但是，关于意境之说，古往今来，众说纷纭，难以定论。喜诗者从诗析之，好佛者由佛论之。通常认为意境为主体情感与外在客体相融的产物。“所谓意境，实际上指外境与内情的融合。”[1]这是典型的从客观环境与内在主观的相互关系来阐述的。王国维从“自然”与“理想”、“入”与“出”、“渐”与“顿”、“隔”与“不隔”等角度详述了境界之说，其物我合一的“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的论述更成为境界之说的集大成者。[2]亦有学者认为，“我们当能明白意境的本质，即它并不是常规意义上主观之意与客观之境的契合，而是心灵之意在向外部世界开显过程中呈示的景象。”[3]227显然，这是从佛禅角度论述的意境，侧重主体的观照，认为意境的本质为纯粹心灵呈现的产品，将意境看成是中国古典美学或诗学的核心范畴。
不可否认，意境通常就是在静滞状态中孕育与潜伏的。意境即为诗人于静观中对客体的纯粹领悟与再现。[4]194情景相融，诗以言志，意境表达了诗人的创作情思与目的，可谓刘勰之“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矣。[5]359正是在内心静谧与外界隐逸境界之下，诗人往往灵感陡生，意境突成，思有所悟，悟有所得，遂产生作品，通过诗化的语言来含蓄而隐晦地表达那种灵感有所发的诗境。诗人的个人情感得到悠长而远旷的宣泄与寄托，译者与读者的诠解阐释亦得到自由而创造性的发挥与张弛。故译诗应尽量与原作意境相合，追寻原作灵感的点点滴滴。“译者要使译文具有同样的活力，就应该与诗人情趣默契，掌握诗人的感情脉络，使译文在情趣上与原文毫无二致。”[6]483
二、由意境至禅境
禅宗本意即为“静虑”，“思维修”，主张空心无物，佛生心中，当随缘而生，“平生何所忧，此世随缘过。”寒山子如是云。若达空无之心，必净心而自悟。“净心即去蔽，即破执，即心绝妄念；自悟即一切皆空，无有烦恼。能静能悟，顿时成佛。”[3]208在空无境界之下，万象才显得如此清晰雅丽，还其真原。“这种形象与空明之心共同构成的有意味的心灵景观，就是意境。”[3]226显然唯有在心净与空无之境方可入禅，禅机生发，而后意境生，是禅境促进与加强了意境，禅境乃意境之特殊本体与本质体现。意境本质上要求主客静默相契，提倡心物相融，物静境宁，照与人心，心有所发，则心物合融，复照与物。这就为禅境过渡并与禅境结合提供了先天条件。
禅宗乃中国文化与佛教结合的经典产物与精华，为中国所独有，故禅境亦为中国古诗意境之独有产物。如是，意境与禅境源远流长，相生相发。斯奈德潜心拜禅，应当明晓佛禅之源流。显而易见，译者斯氏若能将寒山诗中禅境佛理表达出来，实是成功地完成了两种语言间文化信息的转换。毫无疑问，这除了译者自身的译技，对禅机与佛理的感悟程度，亦在翻译中起重要作用。下面就具体讨论斯奈德的英译寒山诗在体现禅境方面的表现。
三、禅境之体现与英译
王国维云：“词以境界为最上。”[7]换言之，诗亦以境界为最上，遂英译中国古诗亦应以境界为最上。现摘取斯奈德英译寒山诗若干例，禀诗句体现不同禅之境界为类，以析原文与译文在禅境体现方面的差异。禅家以静为上，倡空无为本。在静寂无尘之界，本性方可了却尘缘。诗境更多是在极度宁静祥和中生发，亦动亦静，动为静用，终为静，此为静寂空灵境。试看以下诸诗句：
庭际何所有，
白云抱幽石。
What’s beyond the yard？
White clouds
clinging to vague rocks.
“白云抱幽石”语出谢灵运《过始宁墅》：“白云抱幽石，绿条媚清涟。”[8]20禅境妙绝。“白云”乃流动之物，飘忽不定；“幽石”为凝滞之体，纹丝不动，二者焉有联系？然一“抱”字，则诗境悠远，动静之态完美糅合，可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乃其一。
按前表，白云为浮动之物，来去无踪，何以“抱”幽石？由此可见，连漂流之物亦难舍之，则可见静石之力势挡万敌。整句状态由一极突转另一极，动静相交，复归静。静为雷霆之势却表而不露，将静推为极致。实由“明镜本清净，何处染尘埃。”而入“佛性常清净，何处有尘埃。”之境矣。[9]乃其二。
“抱”似应为人所为，云石之物，何能相“抱”？此实为高明处。此“抱”为隐逸高人之自喻。人亦白云，人亦幽石。人亦动，人亦静，然则人终归于静，远离尘世。“我”亦云，“我”亦石，正应了王国维所言，人与自然合二为一，随花草树木同易，人云为一，人石为一，天人合一，动静互生。莫为功名利禄烦心劳神，何不淡泊心境，顺享自然？其禅机复不妙哉？乃其三。
综述之，可见其逸然境深，空灵仙逸，译文却为“white clouds clinging to vague rocks”，似欠力。
问曰：“庭际何所有”，答曰：“白云抱幽石”。显然，答非所问，非问非答，亦问亦答，犹如“归来煮白石”之似信又不可信。[10]禅宗创造了“机锋”“四宾主”等方式传道解禅，此问答乃隐语机锋之典型。“禅师教学往往并不直接回答弟子的提问，而是用一些意蕴不明或答非所问的语言、动作、声音来启迪弟子的智慧。”著名的曹山本寂与洞山良价的“如何是佛？”与“麻三斤”式的问答便是典型的言外之意，反映了禅宗一贯的“不立文字”之宗旨。[11]
“白”与“幽”互为映照。“白云”“幽石”乃天边居外之物，与“庭”并不直接触连。然禅并非在答，重在启迪。故此种答非所问式禅境，译文却过于直白化地表达出来了：“What’s beyond the yard？White clouds clinging to vague rocks”。“译诗重要的是表达意境，不是传达每一个细节，逐字逐句地翻译绝对不会产生好的译文。”[12]
再从“抱”字面意义解。无可否认，某些最为关键的词语，即词眼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全诗的意蕴。一首佳诗必有“诗眼”，“只要把一首诗的‘诗眼’译活了，译文就能传神，正如绘画时的‘画龙点睛’一样。”[6]501可见，“诗眼”不能从简忽略，“否则译文就不可能传神，甚至会译得貌合神离，面目全非。”[6]257“诗眼”往往由诗句体现，诗句为“诗眼”，则必有“词眼”。显然，此句的“抱”对全诗的意境起着重要的作用，译者译之为“clinging to”。
这里不能将“抱”简单地译成“缭绕”。诚然，“抱”这里确有粘缠萦绕之意，从表面看，“萦绕”似可解释。但从禅境角度论，“白云”对“幽石”，以物观物，非以我观物，由“有我”而入“无我。”在这一过程中，仿佛是两个‘自然体’（‘物’）自始至终静静地互相映照，冥相契合：这样凝结而成的一种属于优美范畴的艺术意境。”[4]229这里的“艺术境界”即为禅境，英译为“萦绕”之意难以体现互为一体之观照。
“抱”英文有“embrace，hug”，均有“深情拥抱”之意，从物体双方关系上更能体现相互吸引、不可分割之势。“说‘有我之境’中物我之间有‘对立’、‘冲突’是对的，但不只是‘对立’‘冲突’或者‘威胁’，同时还有‘吸引’。”[4]227此为一。从情意角度论，“cling to”为“粘着”，且多为一方更为主动而另一方被动，非双方相互吸引，“cling to”似比embrace稍逊一筹，译为“clinging to”难以传递出互为一体、互相吸引之意。此为二。本句的意蕴显然地是通过相互吸引、互为一体表达出来的，用“embrace”实不为过。
沓嶂恒凝雪，
幽林每吐烟。
Jagged scarps forever snowed in
Woods in the
dark ravines spitting mist.
“恒”“每”二字与“凝”“吐”，相得益彰，一为久远弥坚，一为动静互照，似为动，实为静。雪永不消融，幽林之中，云雾忽飘飘袅袅，忽丝丝缕缕。自生自发，自灭自散，无外界纷扰，呈静谧祥和之态。其静谧境犹如水墨山水画，凝滞不动，禅机环生。人之心境犹如冰雪，永不消化，又如云雾，恒久弥坚，不为“吐”字所“动”，反观其静。“沓嶂恒凝雪，幽林每吐烟。”又与“旭日衔青嶂，晴云洗渌潭”神貌并似，“凝”“吐”与“衔”“洗”异曲同工。譬如“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之神境，一“泊”，一“含”，境象环生。
故译文亦须体现此种动静交错复归静之境界。细看译文：“Jagged scarps forever snowed in”。按《寒山诗注》，“沓嶂”应为重叠之山峦，[8]186形容峰峦叠嶂之意：“ridges and peaks”。“Jagged”意为“参差嶙峋，凹凸不平”。“scarp”为“陡坡悬崖”，即为“参差嶙峋之悬崖峭壁”，难表“峰峦叠嶂”之意，故与原意相去甚远。“snowed in”意为“被雪封住”，这里较为恰切地体现了原诗风貌。相反，若用“congeal，coagulate”等则相形见绌。“spit”为“吐”或“飘落”，原诗“吐”应为“笼罩”，若“shroud”或“float”则更妙。故可译为：“Ridges and peaks forever snowed in，Woods in the dark ravines always shrouded in the mist”。则snowed in、shrouded与“凝”“吐”较为相得益彰，化动为静。故从斯氏所译诗句整体来看，难表静动禅境。
旭日衔青嶂，
晴云洗渌潭。
Morning sun drives over blue peaks，
Bright
clouds wash green ponds.
“旭日衔青嶂”，“谓青嶂半遮旭日，如似衔也。”李白曾曰：“吴歌楚舞欢未毕，青山欲衔半边日。”“晴云洗渌潭”，“谓晴云影落绿潭，如似洗也。”[8]337故实为绿潭洗涤晴云，喻洗涤内心尘垢，洗尽人间铅华，返朴归真，即为禅家之净心，乃典型之禅境。“禅宗对外讲空，对内谈净。以净对空，人与世界也就表里皆白，同归真如之境。所谓净心，无非就是对心灵执系的诸种妄念、贪欲来一个大扫除，从而使心灵清净的本质得以自行呈现。”[3]209“衔”与“洗”名为动，实为静。青山遮日，白云倒影水中，如洗涤一般，好一派静穆之相。“在这里，色彩象是有了动静的意识，好象在主动地交往、搭配，整个画面给人一种清新、神奇的感觉。”[13]118
在译文“Morning sun drives over blue peaks，Bright clouds wash green ponds”中，“drive”与“wash”皆为短暂性动作，原诗意味尽失，禅味皆无。“旭日衔青嶂”应“morning sun partially hidden behind the peaks”。且在“晴云洗渌潭”中，应为“潭”洗“云”，非“云”洗“潭”，故应译为“green ponds wash bright clouds”或“bright clouds washed by green ponds”或“white clouds reflecting on the green ponds”，而非“Bright clouds wash green ponds”。此为逻辑也。
寒山展现在世人面前的即为一幅纯客观的画面，故译文应尽可能地再现该画面，以达真雅。“诗人在对自然人生之‘客观的静观’与领悟中，独创地再现某种审美客体（景物、感情）之一幅生动的具有普遍性的‘图画’；此种‘图画’所暗示的自然人生的真理是似乎可以捉摸而实无可穷尽，所见出的私人的‘深邃之感情’则已处于一种‘净化’的状态。”[4]209译者的任务也在于再现这样一幅普遍性的图画，“再现真景物”，“再现真感情”。[3]205画面成功转换，则诗境成，译文则成。无境界，则不能译出原诗意境。诗人通过作诗“再现”原景，诗人借画隐意，“隐也者，文外之重旨也。”[5]482译者亦须“再现”原诗画景，即以画译画，描写之，再现之。在“Morning sun drives over blue peaks，Bright cloudswash green ponds”中，展现的为非逻辑性的白描，从中难以见到一幅静穆画面。
碧涧泉水清，
寒山月华白。
默知神自明，
观空境逾寂。
Spring water in the green creek is clear
Moonlight on
Cold Mountain is white
Silent
knowledge-the spirit is enlightened of itself
Contemplate
the void：this world exceeds stillness
若依译文，“creek”意为“（英）小湾小港；（美）小溪”，即溪流中之水。但原诗应为“涧碧，清泉”之意。“碧涧”与“泉水”乃不同位置之流。诗人仰望长空，月夜寂寞，愈发沉寂，催发禅思。可以想象，如银月光下，泉水澄净透明，高山仰止，一幅高山流水挂月图。尤其是“寒山月华白”句，苍穹之下，月色铺撒，水银覆地，清澈透净。天地间，只有高山与银月，万籁俱寂。客体所具备的境界在这里得到完美呈现，为主体的精神活动提供了理想场所，才有“默知神自明，观空境逾寂。”“Moonlight on Cold Mountain is white”为陈词滥调，毫无意境可言。“white”当为“bright”。“Spring water in the green creek is clear，Moonlight on Cold Mountain is white”过于直白。“诗画境界相通”。[4]152前两句译文乃直白式描述，难以展现出一幅空灵画面，亦就难以译出原诗之境界。
故译者亦须如寒山赋诗一样，赋予译诗“客观性”，再现诗中之画。有论者云，诗人本身应具有尽可能多的“客观性”，在对审美客体的直接观照与深入领悟中，努力创造出某种“图画”；通过此种诗中之“画”，而传达自然本身之所欲言，传递“人类之感情”之所难传，同时诗人之“真我”亦隐在此“画”中；诗人刻意做“画”，无心说“理”，故有“言外之味，弦外之响”。[4]212诗译关系亦如诗画关系，译者也须尽可能客观性地再现诗中之画，以达“深文隐蔚，余味曲包”之效。[5]490
若论诗画关系，古人云“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今人论“诗有诗情，画有画意，诗情画意，绵延千年。”[13]1“诗佛”王维即为典型。“顾长康善画而不能诗，杜子美作诗而不能画，从容二子之间者，王右丞也。”[14]“作为诗歌意境创造的本身，王维诗突出体现了佛学境界向艺术境界的转化，特别是注重于山水自然中直觉悟道并将禅悟引向意境体验的禅宗思维方式与禅悦境界的直接启示与借用”。[14]显然，在诗歌禅境创作方面，王维与寒山一脉相承。
四、结语
禅境乃诗境，影射人之感受，情感相揉，所谓景外有景，言外有言。故所涉及禅境诗句，译者应尽力从动静互映、以画译画等角度把握英译，以求最大限度传达禅境。通过分析部分英译寒山诗，可见，大凡涉及到禅境的诗句，斯奈德的译本总是显得很无奈。在很多情况下，译文只能苍白地表达出原诗的意思。东方人善坐喜静乐思，常于静思渐悟人之道，心境淡泊致远。译者斯奈德虽喜爱东方文化，醉心于禅学，且亲身体验山野生活，对寒山情有独钟，但这并不能保证其译文成功。毕竟斯奈德属于西方人，在东方的经历有限，对寒山诗缺乏中国人独有的精细体味揣摩，难以将禅境英译出来。因此，在两种语言间，文化语境不同，成功转换源语的禅境几乎就是一句空话。本文这里略以拙论，并不决然断定禅境之不可译性，问题在于可译到何种程度。斯余功仍尚须今人与后人同偕致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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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 Image to Zenic Enlightenment—a Reanalysis of Gary Snyder’s English Translation of the Old Mountain Poems
WU Zong-hui1，ZUO Shu-hua2
（1.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Tongji University，Shanghai200092，China；2.College of Foreign Languages and Literature，Fudan University，Shanghai200433，China）
Abstract：Gary Snyder，the American poet，once translated twenty-four poems by Han Shan，the ancient Chinese poet of Tang Dynasty.With many Buddhist allegorical words in these poems，Zenic enlightenment finds its fullest expression.The comparison made between the original poems and the translated version from the perspective Zenic enlightenment indicates that the Zenic enlightenment can hardly be translated into English due to the fact Zenic enlightenment is a unique cultural product of the Chinese poetry.
Key words：image；zenic enlightment；movement and motionlessness；picture translated in picture
转载于《大连大学学报》2007年第1期，第133—136页。
博主补记：
青春就应该这样绽放 游戏测试：三国时期谁是你最好的兄弟！！ 你不得不信的星座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