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艾略特(一八八八——一九六五)
艾略特也许不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英语诗人,但毫无疑问是最有影响的英语诗人。通过他自己的诗,也通过他的一整套文论,艾略特把他的现代主义传播到了世界上一切对诗歌革新有憧憬、有实践的地方,在整整半个世纪之内使人们读他,谈他,学他,也骂他,反对他,至今余波未息。
然而这是一种奇怪的现代主义,因为伴随而来的是一种正统的传统观——不仅仍然要传统,而且要以罗马天主教、英国国教为中心的传统,只不过他认为传统连续不断,时时更新,古今优秀文学是“同时并存”的。在实践里,当然艾略特泄露了他的偏爱,他的美国出身(因而比欧洲文人更倾倒于欧洲文化),他也有过的浮华、气盛的青年时期(因而故作惊人之言,说什么《哈姆雷特》是一个艺术上的失败,密尔顿是破坏了英语表达力的罪魁等等),同时也确实有效地改变了高雅社会的一部分文学趣味,使他们放下浪漫派,拿起玄学派、法国后象征派和詹姆士一世时期的诗剧。
艾略特的诗里也有这一些和更多的文学作品的“同时存在”,因为摘引别人作品是他写诗的手法之一。不止摘引,他还借用神话、传说、哲学和心理学的新理论、人类学社会学的新成果,等等,因此他最著名的作品《荒原》看起来就象是大量引语的拼贴画。这样的引语识者不多,于是他又加了大量注释,使得读诗又变成了做学问。
没有人能只靠摘引和注释写出好诗来;艾略特除了掉书袋之外,是有真实诗才的。首先,他敏锐地看出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后欧洲所遭遇的文明危机,他对这危机的严重性的认识也远比一般时事观察家要深得多,而危机范围之大则他认为从“不真实的城市”一直伸展到每人的灵魂之中。
其次,他运用了一种技巧,既能传达这样一个复杂的主题,又能把读者卷入新的诗风。他不容许他的读者——当然也不容许他自己——堕入甜美的、感伤的抒情调子,因为那样的调子引不出危机感;这就是为什么他在理论和实践上都要大力反对浪漫主义。针对浪漫派的优美音调,他选择了无韵的自由诗作为主要形式,其风格特点是散文化、口语化。针对浪漫派的黄昏、月亮、玫瑰之类,他用新的形象去震惊读者。
今天,读者当然不再感到震惊了。但在《阿尔弗瑞德·普鲁弗洛克的情歌》发表之初(一九一七年),人们是不习惯艾略特的这类形像的:
Let us go then, you and
I,
When the evening is spread out against the sky
Like a patient etherized upon a table;
Let us go, through certain half-deserted streets,
The muttering retreats
Of restless nights in one-night cheap hotels
And sawdust restaurants with oyster-shells:
Streets that follow like a tedious argument
Of insidious intent
To lead you to an overwhelming question . . .
朝天空慢慢铺展着黄昏
好似病人麻醉在手术桌上
街连着街,好象一场讨厌的争议
带有阴险的意图
要把你引向一个重大的问题……
这些形象里既有现代城市生活,又有现代知识分子的心智活动,都传达了尖锐的现实感。艾略特的匠心,还见于更切近日常生活的形象:
我是用咖啡匙子量走了我的生命
那我怎么能开始吐出
我的生活和习惯的全部剩烟头?
特别是读者容易忽略过去的:
呵,我变老了……我变老了……
我将要卷起我的长裤的裤脚。
一个简单的动作,然而代表了一片心情:只有心情上衰老的人才那样小心保护裤脚,才为了方便而放弃雅观。这一形象也就起了“客观关连物”的作用——这一理论,连同它的名词,都是艾略特提出的。
至于《荒原》,那么整诗就笼罩在一大形象之内:二十世纪的西方是一片荒原,没有水来滋润,不能生产,需要渔王回来,需要雷声震鸣——而实际上水又所在都是,河流和海洋,真实的和想象的,都在通过韵律、形象、联想,通过音乐和画面,形成了一条意义的潜流。在这等地方,我们又看出艾略特的丰富和深刻,看出他从现代艺术学到的作曲和构图的新原理。他完全可以写得很美,只不过这是一种节奏和色彩组成的美,例如:
'This music crept by me upon the
waters'
And along the
Strand, up Queen Victoria Street.
O City city, I can sometimes hear
Beside a public bar in Lower Thames Street,
The pleasant whining of a mandoline
And a clatter and a chatter from within
Where fishmen lounge at noon: where the
walls
Of Magnus Martyr hold
Inexplicable splendour of Ionian white and gold.
有时我能听见
在下泰晤士街的酒巴间旁,
一只四弦琴的悦耳的怨诉,
而酒巴间内渔贩子们正在歇午,
发出嘈杂的喧声,还有殉教堂:
在它那壁上是说不尽的
爱奥尼亚的皎洁与金色的辉煌。⑦
四弦琴的悦耳的怨诉,渔贩子的嘈杂的喧声,带来了生命力,而最后则是建筑美和“它那壁上说不尽的皎洁与金色的辉煌”。这样一段诗出现在两个小职员有欲无情的幽会的描绘之后,就显得分外美丽,荒原的枯燥和寂寞也就暂时地打破了。
艾略特并不停顿原地。在发展的路上,他有成功,也有失败。所谓失败,是指他在诗剧上的试验。他想在二十世纪的条件下复兴十七世纪型的诗剧。他写出了不少好台词,象《大教堂谋杀案》里借用宗教仪式来作的形式试验也是成功的,但是尽管他在五十年代下了很大力气一连写了五六个剧本,其中多数还曾上演,甚至盛大上演,并且博得好评,现在我们看得清楚:《元老政治家》之类的剧本已被遗忘,诗剧也没有复兴。倒是在大写诗剧之前,艾略特已经发表了另一部大作品:《四个四重奏》。真正的成功是在这里。艾略特本人说过他羡慕贝多斐后期写的几个四重奏,认为在那里音乐进入了更高级的纯粹的境界。《四个四重奏》也进入了纯粹的境界,大段的回旋式的陈述里包含着对人生的沉思,对乡村景物的感应,自我反省,自我辩论,以及对诗歌语言的关注:
去年的话属于去年的语言,
而明年的话等待另外一个声音。
但同时,诗又满载着历史的记忆和今天的现实:
当黑色的鸽子吐着闪光的舌头
在他归途的地平界下经过
轰炸机出现了,英国的命运同时间和历史交叉在一点,这又是真正的战争诗。艾略特立在战争的黑夜里,想起了曾居斯土的祖先,想起了英国的将来。这时他早已脱去了炫奇的外衣,沉静下来,只靠深刻的思考、近乎透明的语言、余响不绝的音韵,写下了他最好的诗。
①此诗的起因是:休·联爵士愿将其所藏法国印象派名画捐献给都柏林市,条件是该市能建造一座画廊,不意遭到许多阻碍,于是撤回捐献(虽然后来在他死后实现了此事)。叶芝对此深有所感,写了此诗,慨叹爱尔兰中产阶级的庸俗保守。诗中的“你们”指都伯林市的有钱市民。
②约翰·奥利莱(一八三○——一九○七),爱国志士,终身为爱尔兰独立而奋斗,曾因此坐牢流亡。
③指流亡在外的爱尔兰天主教徒。
④爱特华·费兹求洛勋爵(一七六三——一七九八),发动抗英起义,受伤而死。
⑤罗伯特·史密特(一七七八——一八○三),一八○二年发动抗英起义,失败后被处死。
⑥吴夫·董(一七六三——一七九八),爱尔兰志士,曾引进法军助战,但为英军俘获,死于狱中。
⑦ 至此为止的引文,系查良铮译;下面出自《四个四重奏》的引文,系袭小龙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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