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毛泽东选集》英译本出版经过
王水照
钱钟书先生从1950年7月起至1954年2月一直从事《毛泽东选集》的英译工作,“始终地和全面地参加了初版稿和旧改稿的工作”。
英译《毛泽东选集》是建国初期的一次重要的译事活动,因其特殊的政治性质和当时的保密制度,至今仍显得神秘莫测。钱钟书是参加时间最长、用力最勤、且最受倚重的译者之一,但他的具体工作情况亦不为外人所知。汤晏的《一代才子钱钟书》对史实搜讨详尽、查证严谨,是目前据信程度较高的一部“钱传”,而于钱先生此段经历却付之阙如。钱先生平日健谈无饰,对此事却三缄其口。只是有次听他发感慨道:从事文字工作,最容易的是编写大部头书,洋洋洒洒,易掺水分;其次是论文,自应要有新观点、新材料,但若有自己尚未弄懂的问题,尽可按下不表;再其次是注释,字字句句都得追究,万一遇到拦路虎,还可以不注或径作“不详”、“待考”,一般也是容许的;最难的是翻译,就连一个字都逃不过去了。用他在《林纾的翻译》中的表述,是“原作里没有一个字可以滑溜过去,没有一处困难躲闪得了”。当时听他这番议论,我立刻联想到其中恐有他参加《毛选》英译的甘苦体会在内。这一著作、论文、注释、翻译的难易次序,虽是一时戏笑之言,却包涵一定的道理。
钱先生在1955年填写的《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表》中说:“自1950年7月起至去年(1954)2月皆全部从事《毛泽东选集》英译工作,故无暇及其他活动”,如果加上他后来参加的《毛泽东诗词》英译工作,一共花去五六年的时间,这是他无法抹去的人生历程,也是最重要的学术活动。以前只断断续续听到一些“故事”,如他指出《毛选》原稿说孙悟空钻进牛魔王的腹中有误(《一个极其重要的政策》一文),应为铁扇公主,从而使《毛选》正文避免了一次缺失;又如他译“吃一堑,长一智”为Afallinpit isagaininwit,使有的英译专家“拍案叫绝”。有些传闻也饶有兴味,如《七律·到韶山》“红旗卷起农奴戟,黑手高悬霸主鞭”中的“黑手”,究竟是地主之手,镇压农民运动,还是农奴之手,夺取地主武装,据说英译组也有争论。他们还把有些疑难问题直接向毛主席请示,但毛总不批复。总之有关英译情况,至今只见到程镇球《〈毛选〉英译回忆片段——纪念毛泽东一百周年诞辰》等少许篇章,才露出冰山一角。
《毛选》英译工作是由中宣部《毛选》英译委员会(后称英译室)负责的,其主持人是徐永 。在他百岁诞辰之际,其子女编辑印行了一部纪念文集,披露了不少珍贵资料,可以大致钩稽出其工作进程和概况,点点滴滴的遗闻逸事更映照出当年历史情貌,值得推介。
《毛选》的编辑,据说是毛主席访苏时,斯大林向他提出的建议。其前三卷的英译工作与中文版《毛选》同步完成,时在1950年至1953年。参加翻译和审订的有钱钟书、金岳霖、王佐良、郑儒箴、浦寿昌等。译稿完成后,交英共中央,1954年由英国Lawrence &Wishart出版社出版了《毛泽东选集》前三卷的英文版。国内前三卷的中文版,则分别出版于1951、1952、1953年,时间稍前。这个英国出版的英译版被称为“初版稿”。围绕这个“初版稿”,与英共之间颇有一些周折。在出版前,1954年3月29日,时任英共总书记的波立特给中共中央来信,提出他们准备将《战争和战略问题》(《毛选》第二卷)一文的第一、第二两节从英译本中删去。5月,中共中宣部起草了给波立特的复信稿,认为可以同意波立特的意见。这封复信稿送中央审阅时,受到毛泽东的批评。同月,由中联部重新替中央起草了复波立特的信,明确表示不同意删去该文的头两节内容,“因为毛泽东同志在该文件中所说到的原则,是马列主义的普遍真理,并不因为国际形势变化,而须要作什么修正”。
“初版稿”出版后,在1954年至1960年间,又由一位英共作家主持了对“初版稿”的修改,其修改稿被称为“旧改稿”。此“旧改稿”后没有正式出版。
在1960年至1965年,由中央联络部重新组织对《毛选》前三卷的审订修改,由外文出版社出版,始有国内出版的英译本。
以上是《毛选》前三卷英译工作的大致情况。至于第四卷的英译,据前引程镇球的回忆,他在1960年夏参加仍由徐永 主持的第四卷英译工作,同时参加的有杨承芳、陈龙、吴景荣、方钜成等。为译稿润色的有外国友人马尼娅与柯弗兰等。工作地点在万寿路18所。初稿完成后,又由章汉夫组织审定,地点在东交民巷15号宾馆,至1961年春全部完成并出版。因而就国内出版而言,《毛选》第四卷英译本比之前三卷英译本提前面世,这是一个颇有意味的现象。《毛选》英译分为翻译和定稿两个工作程序,钱钟书先生没有参加第四卷的翻译工作,但也作过“润色”。程镇球文中说:“钱五十年代初即参加过《毛选》前三卷的英译定稿工作,亦曾为《毛选》第四卷英译进行过润色。徐永 一直对他很倚重。”徐永 写于1962年3月的《关于英译毛选稿再次修改问题》的请示报告,提出对前三卷“英译旧改稿”的修改工作,“建议由程镇球、SOL(即SolAdler,中文名爱德勒)、钱钟书三人,组成咨询小组,专责整理历次修改建议”;在介绍钱钟书时,他写道:“(钱)汉文英文却都很好,特别是始终地全面地参加了初版稿和旧改稿的工作。文学研究所现在让他每星期在翻译组工作两天。他只能参加一部分稿子的校改。又因为陷于会议,更不能发挥全面和深思熟虑的作用。如果把这三人摆到一起,担任全面地、细致地衡量性的工作,则能收政治和技术、英文和汉文、旧人和新人结合的效果。”钱先生大概是作为“技术”、“旧人”的一方被“结合”进去的;至于“英文汉文”兼擅于一身,比之程、SOL两位似更具优势;而“始终地和全面地参加了初版稿和旧改稿的工作”,则是无人可比了。可见钱先生在整个翻译工作中的地位和作用。
徐永 生于1902年,长于钱先生8岁;1916年考入清华,1924年毕业,早于钱氏9年,为其学长。1927年入党,他是清华学生中第一批共产党员之一,长期在外交部工作,后任外交部顾问,1968年辞世。
他与钱先生正是在《毛选》英译工作中,切磋琢磨,相互“较真”,结下深厚的友谊,成了莫逆之交。
徐永 的长子徐庆东《父亲琐记》中的一则趣闻,近日我第一次读到,深深为之感动:
有一次,钱叔叔来家里和父亲聊了一天,天色已晚,起身回家。我跟父亲母亲送他。出门的过程中,两人谈话始终不辍。那天下着大雪,他们站在雪地里聊,好像有说不完的话。母亲看快到吃饭的时间,就跑回家拿了棵白菜给钱叔叔(困难时期,大白菜是细菜),钱把白菜往腋下一夹,就走了。一小时后,杨绛阿姨打来电话,问母亲是不是给了钱钟书一棵白菜。原来,钱叔叔回家后,杨绛阿姨发现他夹着白菜,问是哪儿来的,回答说不知道。
杨绛先生说,钱先生“在徐永?同志领导下工作多年,从信赖的部下成为要好的朋友”,是对他俩关系的确切表述。
青春就应该这样绽放 游戏测试:三国时期谁是你最好的兄弟!! 你不得不信的星座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