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全红 《中国科技术语》 2007年第3期
近日翻阅过期杂志,偶而读到一篇文章,内容是关于英语辞格oxymoron之释义及汉译者。文章说,oxymoron指的是“一个短语把两个自相矛盾的词儿组合起来,以产生一种特别的意思或理念”[1]。对于该词的两种译名,即“逆喻”和“矛盾修饰(法)”,作者皆不以为然。不过,对于oxymoron究竟怎样汉译才好,作者又没有给出高见,而是给了一条多少有点无奈的建议:“不必套译乃至硬译。”[1]从文章本身看,作者对oxymoron之汉语译名其实知之不全,其他不论,他对钱先生所给译名至少是不知道的。要是有关同志当初知道钱先生曾经对oxymoron给出过“冤亲词”一译,他那文章也许不得不作一些更改了。就我们观察,虽然钱先生在术语翻译思想与翻译实践等方面皆有与众不同处,但知之论之者都不在多数,特撰此小文略作介绍。
一、译文特点
钱锺书先生认为,文学翻译的最高理想是“化”,其内涵或曰要求有二:一是不露生硬牵强之痕迹,二是完全保存原作之风味。[2]人们每谓钱先生的译作俱已
“入于化境”,在笔者看来,他之术语译名即属此种“投胎转世”的“造诣高”的翻译:既能曲尽原文深义,又能自然熨贴地表达。说钱先生的术语翻译具有“化”
的特点,还另有一指,那就是“归化”。换句话,从语言地道性方面衡量,钱先生所给译文完全是“国货”,丝毫不见洋腔洋味儿。以上文所涉oxymoron之汉译为例,它既是将两种词义截然相反的词语安排在一起,借以造成突兀而相辅的怔忡效果,以“冤亲词”相译便不能不说业已达乎“出神入化”与“中国化”,难怪陆谷孙先生要慨叹其“何其精辟又何其妙远”了![3]
为让大家对钱译术语略多些感性认识,不妨来多看几个辞格及文论术语之传译实 例:simile 显比;analogy
比类推理;chronology 渊源学;climax 造极;gradation 进阶;ambiguous 暧昧可两属;chiasmus
丫叉法;dilemma 两刀论法;familiar
style家常体(小品文的格调)。对于此种术语翻译,钱先生可谓情有独钟,因为我们发现,就是对于一些已有通译的术语,他也不因此而放弃自己富有个性的译文,行文中常常兼而用之,比如:metaphor
隐喻/隐比;paradox 诡论/翻案语;synaesthesia
通感/感觉挪移。这些译文中,后者一望而知是钱先生的手笔。
就有关术语传译策略而言,模仿钱先生者偶可见。①以上文climax一语为例,钱先生所给译文为“造极”。与该字相关的有这么一个辞格anticlimax,教材及工具书一般译之为“突降”,不过,也有人给出具有钱氏风格的译文:陆谷孙先生所给“蛇尾”[3]以及高克毅先生所给“虎头而蛇尾”[4]
等即当如是。
二、研译并重
翻译界流行这么一句话:翻译什么就研究什么,研究什么就翻译什么。这说明翻译与研究实在不可分离。在这方面,钱先生算得上是楷模。他不仅“孜孜阅读”过
“诗话”与“文类”,[5]对“比喻”和“通感”等修辞的研究更是让人望尘莫及。以“比喻”为例,有关研究能出钱先生右者恐怕就不在多数。大家知道,比喻是文学不可或缺的修辞手法,也是衡量文学才能的感器重要标尺。自汉代《诗大序》将其列为诗的“六义”之一,我国历代诗人在创作中一贯重视此一手法。但在我国修辞学史上,相关理论总结都仅仅停留在分类上,钱先生对它的论述却颇多新解胜义,揭示出比喻运用中的二种规律性现象,即“比喻之两柄”和“比喻有两柄而复具多边”。对此,有学人评论道:“比喻是佛经文学的一大特色。佛教自汉代传入中国,历来诵读佛经者不可胜数,而能独具慧眼,从这个角度读佛经,又读出规律性的,实在是绝无仅有。”[6]
可以说正是在相关专业方面钻得进去,钱先生在翻译相关概念和术语时也才能“跳”得出来。与“爬”“走”
“行”方式不一样,这个“跳”字不会留下一点痕迹。还是以前面所说“冤亲词”为例,它之问世盖与译者平日之留意与研习密切相关。水晶同志曾有这样的回忆:年轻的张洪年教授曾用《水浒传》里王婆一句费解的玩笑语(即第二十四回《王婆贪玩说风情》中“他家卖拖蒸河漏子,热荡温和大辣酥。”——作者)质疑钱——
这几个字被张写在一张纸上,钱一瞥该纸条,一目了然道:
这是一句玩笑话,也就是西洋修辞学上所谓oxymoron,像是新古 董novel
antiques便是。像河漏子(一种点心小吃)既经蒸过,就不必再拖;大辣酥(另一种点心小食)也不可能同时具有热荡温和两种特质。据此可以断定是王婆的一句风言语,用来挑逗西门庆,同时也间接刻画出潘金莲在《水浒传》中正反两种突兀的双重性格。[7]
三、释译并举
《中
国文论:英译与评论》导言中说:“关于一部分术语的最佳英译,已不乏讨论;其实没有什么最佳的翻译,只有好的解说。”[8]钱锺书先生对一些术语的翻译,即不是只单单给出译文,而是常有过人的分析与解释。以绘画中的“(意)周”与英文中的complete为例,在得出二者可以互译之结论前,钱先生便有如下一大段的解说:
……南宗画的原则也是“简约”,以经济的笔墨获取丰富的艺术效果,以减削迹象来增加意
境(“less is more”——Robert Browning: Andrea del
Sarto)。张彦远讲“疏体画”用笔不同于“密体画”,早说出这个理想:“笔才一二,像已应焉。离披点画,时见缺落,此虽笔不周而意周也。”(《历代名画记》卷二《论顾陆张吴用笔》)“周”是“周密”、“周到”、“周备”的“周”。他在本节里强调“书画用笔同”,我们不妨挪借另一个唐人论书法的话作为注解:“‘损’谓有余。……谓趣长笔短,常使意势有余,点画若不足。”(……)“损”就是“见缺落”,“若不足”就是“不周”。……休谟可能是首先拈示这种心理活动的哲学家,……对象蔽亏不明(by
throwing it into a kind of shade),欠缺不全,就留下余地,“让想象有事可做”(leaves some
work for the imagination),而“想象为了完足那个观念所作的努力又能增添情感的强度”(the effort
which the fancy makes to complete the idea gives an additional
force to the
passion)。……对象“蔽亏”正是“笔不周”,在想象里“完足”正是“意周”,“complete”可算是“周”字的贴切英译。[2]
术语翻译不易,而要说出个所以然就更难。钱先生虽是学界大家,于一些术语之传译与论说也非总是可以得来全不费工夫。以西人文笔中的texture一语为例,他一九三三年十月五日刊于《大公报•世界思潮》第五十六期上的《作者五人》一文中说,桑塔亚那的书不易看,有一点很近卜赖德雷,“他们两人的文笔的纤维组织——Edith
Sitwell的Pope传里所谓texture——都很厚,很密。”[2]在这里,钱先生尚是以“纤维组织”在解读和译介英文中的texture。而在1935年6月5日刊于《人间世》第29期的《不够知己》一文中,他却说:
“夏士烈德的火气比温先生(即温源宁)来得大;但是温先生的‘肌理’似乎也不如夏士烈德来得稠密。”[2]在句话之“肌理”二字后,钱先生特地用括号加注道:“这是翁覃谿论诗的名词,把它来译Edith
Sitwell所谓texture,没有更好的成语了。”
①[2]这里,钱先生已将“纤维组织”更换成了“肌理”,不过,对于这样做的理据并无详细交代。随着时间的推移,于1937年8月《文学杂志》第一卷第四期的《中国固有的文学批评的一个特点》一文中,钱先生则给出了如是传译的理由,他说:
我们自己喜欢乱谈诗文的人,做到批评,还会用什么“气”,“骨”,“力”,“魄”,“神”,“脉”,“髓”,“文心”,“句眼”等名词。翁方纲精思卓识,正式拈出“肌理”,为我们的文评,更添一个新颖的生命化名词。古人只知道文章有皮肤,翁方纲偏体验出皮肤上还有文章。现代英国女诗人薛德蕙女士(Edith
Sitwell)明白诗文在色泽音节以外,还有它的触觉方面,唤作“texture”,自负为空前的大发现,从我们看来“texture”在意义上,字面上都相当于翁方纲所谓肌理。[2]
四、译路坎坷
钱锺书先生曾说过这么一句话:“翻译总是以原作的那一国语文为出发点而以译成的这一国语文为到达点。从最初出发以至终竟到达,这是很艰辛的历程。”[2]从上文他对texture的译介历程而观,术语的翻译确乎很难一蹴而就。如果说将texture先译作“纤维组织”而后再更译为“肌理”已可见出译途艰辛之一斑,钱先生依不同语境而将style分别译作不同的名称也许更能见出译者的付出。从相关文献看,style不是被译为“作风”便是被译作“风格”,可在钱先生笔下,该词却有着多种译文[2]:有译作“文”或“文章”者,如“繁词曲譬,理不胜词,曰多肉之文(a
fleshy style);词不该理,曰多筋骨之文(a bony and sinewy
style)”;“在西洋语文里,我们习惯上只说‘一种或这种多肌肉的文章(a or the muscular
style)’,不说‘一切文章的肌肉(the muscles of the
style)’。”也有译作“文笔”的,如“福楼拜以为是牡蛎生病所结成,作者的文笔(le
style)却是更深沉的痛苦的流露。”还有译作“格调”者,如“体之得失,视乎格调(style),属形式者也;品之尊卑,系于题材(subject),属内容者也。”自然还有译作“风格”的,如“表情是性情品格身世修养在体貌上的流露,说它是外貌,却又映射着内心,譬如风骚女人的花眼,强盗的杀相;假如体貌算是外表,性格算是内容,那末,表情就抵内外词意融通一贯的文章风格(style)”[2]。
严复曾谓:“盖翻艰大名义,常须沿流讨源,取西学最古太初之义而思之,又当广搜一切引申之意,而后回观中文,考其相类,则往往有得,且一合而不易离。”[13]这话说来容易做来却难,严氏本人曾将“三段论法”译为“连珠”,对此,钱先生评之为“混淆之失惟均也”[14]。由是看来,关于术语翻译,钱先生的下句话我们也不妨记住:“言译事者以两国语文中貌相如而实不相如之词与字,比于当面输心背面笑之‘伪友’防惕警严。”[1]举个例来说吧,“西方所谓poetry非即吾国之诗;所谓drama,非即吾国之曲;所谓prose,非即吾国之文。”[2]因之,动辄在“poetry”与“诗”,或者在“drama”与“曲”,再或在“prose”与“文”等假朋友之间画等号,都属貌似而实非。
参考文献
[1]李国南. 有关OXYMORON的几个问题. 外国语, 2001(4).
[2]钱锺书. 钱锺书散文.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7.
[3]陆谷孙. 余墨集.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4.
[4]高克毅. 美语录•言犹在耳.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01.
[5]钱锺书. 七缀集.北京:中华书局,1994.
[6]黄宝生. 《管锥编》与佛经// 钱锺书研究编委会.《钱锺书研究》(第一辑). 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89.
[7]水晶.两晤钱锺书先生// 沉冰.不一样的记忆:与钱锺书在一起.北京:当代世界出版社,1999.
[8]宇文所安.中国文论:英译与评论. 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3.
[9]梁实秋. 梁实秋怀人丛录.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1.
[10] 潘纯琳. 译释并举—— 论钱锺书对中国古代文论术语的翻译方法及其意义.社会科学研究,2006(2).
[11]陈子善. 洵美文存.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6.
[12]张轫. 肌质的重建—— 一则译例的语言学评注.外国语,1995(6).
[13]王栻. 严复集.北京:中华书局,1986.
[14]钱锺书. 管锥编.北京:中华书局,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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